在工业纸高度成熟、屏幕阅读成为日常的今天，一张手工纸还能走多远？

12月12日至14日，来自全国28个省（区、市）的手工造纸非遗传承人、研究者、高校教师与行业从业者齐聚中国科学技术大学。

三天时间里，纸样被反复摊开、摩挲、对比，问题被不断抛出又重新梳理——这场论坛试图做的，并非为手工造纸“留档”，而是寻找它继续生长的现实路径。

再连接：400多位传承人结成一张网

会议在冬日校园内开启。桌上摆放的不是商业计划书，而是一叠叠纸样、笔记本和手工纸册。

“今天不只是一次会议。”作为中国手工造纸联盟发起单位代表，清华大学传统工艺与材料研究文化和旅游部重点实验室常务副主任杨佩璋在开幕致辞中说，“它更像是行业再次坐下来，认真想一想未来该怎么走。”

这个“未来”并非抽象概念。自2016年由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与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手工纸研究所共同发起以来，中国手工造纸联盟已走过近十年。联盟尝试解决的从来不只是某一种纸的存续，而是一个横跨传承人、纸坊企业、学术机构与当代社会需求之间的系统性问题。

杨佩璋多次提到“实践”这个词：过去几年，依托重点实验室，联盟围绕古法造纸材料与传统印刷工艺，持续展开田野调查。清华大学手工纸与纸艺术研究所所长原博与多地纸坊建立长期合作关系，并策划完成“中国手工造纸的技·艺”展览。该展自2021年首展以来，已在全国巡展，成为公众理解纸文化的重要入口，也在行业内部形成难得的交流场域。

从《传统手工造纸的现代转化——纸产品研发》，到新年画创作、文化产品与日用品开发，纸不再只是被保护的对象，而开始被重新理解为可以进入生活的材料。这种转向，让匠人、研究者与创作者之间的合作变得自然。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科技人文高等研究院执行院长石云里注意到，会场里坐着的，并不只是学者：“有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有高校研究者，也有长期在一线工作的纸坊从业者。”

他认为这是联盟最重要的成果之一，通过非遗研培计划，400多位手工纸领域传承人走进高校课堂与实验室，原本分散在不同地域的经验，被连接起来。

破边界：青年围坐一起讨论守正创新

当青年走上台之后，一场关于未来的讨论变得具体。

中国科大博士生秦庆站在台前，直接点明这一环节的用意：邀请几位来自不同地域、不同技艺体系的青年实践者，谈技艺、谈跨界，也谈他们各自走到今天所面对的现实问题。

来自云南鹤庆的白族造纸人李钢，是第一个发言的青年代表。他没有从技术讲起，而是从家族说起——十一代造纸史、父辈反复强调的“守正”，以及一个无法回避的现实：曾经村里四百多户人家，几乎家家造纸，如今却在机械化和市场冲击下迅速凋零。

“我大学毕业后也被劝过放弃。”李钢坦言，真正让他回来的，不是情怀，而是手工纸本身仍然具备的生命力。守住古法核心的同时，他选择“破边界”，把工坊搬进景区、做体验馆、让孩子们亲手完成一张纸。在他看来，只有当手艺重新被需要，传承才有可能继续。

“00后”造纸人旦增罗布大学刚毕业，接手的是以狼毒草为原料的雪拉藏纸。相对高原采料的艰辛、原料过敏的风险、十二道传统工序，他更关心如何在坚持工艺的同时，让产品进入修复书画和当代消费场景，并为当地村民带来稳定收入。

最后一位发言者程玮是电子商务专业出身，返乡后继承家业，一步步建立品牌。他坦言，最难的不是学手艺，而是“怎么卖、卖给谁”。面对市场疲软、销售压力，他以务实的方式应对：分析数据、调整产品、借助电商和网络达人拓展渠道。

向前看：让共识落在每个人的手上

之后的会场里，桌上摊着的纸样被反复摩挲，纸页之间夹着便签和随手记录的关键词。这些细节记录了过去一天半反复讨论的轨迹。

清华大学博士罗芙蓉在回看环节中，直接点出核心矛盾：守与变、技艺与市场、个体与制度。她说：“本质上，大家都关注手工造纸在当代社会究竟该‘站’在哪里。”

学界的回应，为这些现实问题提供了更好的视角。复旦大学文化遗产保护研究中心陈刚教授提醒，传统既是资源，也可能成为负担，关键不在于“保不保”，而在于是否找到新的社会位置。

中国科大讲席教授汤书昆的发言，则贯穿全场讨论。他指出，手工造纸的困境不仅是行业问题，更是知识生产方式整体转型的缩影。传统技艺面临的挑战正折射出现代社会如何对待手工、经验与生活的态度。汤书昆强调：“问题不是回到过去，而是找到活法。在转化过程中，高校科研力量和实践经验必须结合，才能让技艺真正被需要。”

他还特别提到技术与产品结合的案例：“我们尝试把传统造纸材料应用于修复文物和当代艺术创作，让纸不仅保留历史价值，也具备使用价值。这是一条可持续路径。”

正是在这样的交叉讨论中，《中国手工造纸联盟合肥共识》逐渐成形。

清华大学教授陈岸瑛在宣读共识文本时，并未使用宏大的词句，而是将其界定为“一份阶段性共识”，明确联盟将继续作为开放协作平台，推动高校研究者、技艺传承者与行业从业者之间的长期协作；在经典纸品复原、当代应用拓展、文旅融合、科技攻关、人文研究与国际交流等方向，系统推进手工造纸的当代转化；同时鼓励更多青年参与实践，在降低入门门槛的同时，守住工艺的核心精神。

在屏幕与算法主导的时代，重新谈论一张纸，并不轻松。

但正如多位与会者反复强调的那样，手工纸的问题，从来不只是纸本身，而是人与知识、生活与技艺之间是否仍愿意建立连接。

或许，被真正留下来的，不只是纸，而是一种从孤岛走向网络、继续对话的可能性。

记者：王书浒 来源：合肥晚报 2025-12-16

原文链接：https://newspaper.hf365.com/hfwb/pc/content/202512/16/content_53591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