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12月参加高考,1978年考入中国科技大学近代化学系化学物理专业,1982年2月毕业后,赴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求学,师从朱鹏年教授。1987年9月获化学博士学位后,又任博士后研究员至1989年5月。现为香港中文大学伟伦化学讲座教授、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化学物理系教授、英国皇家化学学会邀请会士。在杰出青年基金资助下,吴奇于1996年在合肥建立了大分子胶体与溶液实验室,开展有关方面的研究。作为世界上最权威的激光光散射专家之一,他和其实验室以在高分子溶液、凝(冻)胶网络、纳米粒子和自组装方面的工作成名。其科学成就曾赢得“求是”青年学者奖、中科院杰出研究生导师奖、香港裘槎基金会杰出研究奖和国家自然科学奖二等奖等奖项。鉴于其对深入理解高分子溶液中链构象和相变化作出了杰出的贡献,吴奇分别于1999年和2003年获选为美国物理学会Fellow和中国科学院院士。
1977年10月21日,当《人民日报》在头版头条刊发了《高等学校招生进行重大改革》这一条新闻后,整整中断了十年的高考开启了包括我在内的一代人追梦大门。
12月10日,全国570多万考生陆续走入高考考场,一代人的命运就此改变。正是借助了这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考试,我们才有机会读千卷书,行万里路,能够平视这个世界上许多原来所景仰的。
回首当年,仍心存感激。在这个世界,比我们聪明的大有人在,比我们努力的人也大有人在,比我们既聪明又努力的人仍大有人在,我们个人的成长虽与自身的努力有关,但与国家则更是命运相连、息息相关。
试想,如果没有1977年高考前后国家命运的改变,没有邓小平的一锤定音,我现已是一名下岗或退休的中学教师。是高考和时代的变化使得我们获得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因此,与上一代相比,我们少了一些盲从;与下一代相比,我们则多了一点责任。
动荡中接受中学教育
1955年3月,我出生在安徽省芜湖市一个普通的家庭。幼年,上了当时芜湖市最好的青山街(现为育红)幼儿园。1961年,我入学芜湖市第一中心小学,并进入市里六年制改五年制的教学改革试点班,采用的教材都是从北京运来的。三年级时,依据成绩淘汰了三分之二,我有幸仍留在试点班学习。
学校给我们试点班配备了最强的老师——王启凤(语文)和陈志伟(算术)老师。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陈老师几乎每堂课都会出10道大乘大除的算术测验题,培养我们认真、快速和仔细的运算能力。正是得益于小学的严格算术训练,才使得我在日后的学习和工作中很少因计算犯错。5年完整和系统的小学教育给我打下了良好且坚实的基础。
1966年,小学毕业后,“文革”开始,中小学关闭。原本该上初中的我,流落到街道上,每天和小伙伴儿们上山捉麻雀、逮蟋蟀,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野孩子”。
两年后,中学复课,我进入东方红中学读书。初中两年,许多的时间都被“开大会”和“喊口号”占据,学习在断断续续中进行。初中毕业时,绝大部分比我大一岁的同学都被下放到农村,而我因年龄较小得以继续升学,并于1970年春季进入恢复后的芜湖一中继续学习。
幸运的是,正好有一批从大学下放到中学的老师,包括教我的罗擎珠(数学)、赵志秀(语文)、叶凤翔(生物)和严映红(化学,班主任)等老师。他们使得我在“文革”的混乱中得到了较完整的高中教育,受益匪浅。
成为一名编制外民办教师
1972年,高中毕业前夕。当时,国内整体教育环境有所改变,1973年邓小平复出工作,教学逐步恢复,然而因下放和退休等因素,中小学教师缺乏,芜湖决定在3600多名高中毕业生中挑选120名进入教师队伍,其中芜湖一中分到12个名额。学校决定通过考试从近300名毕业生中选出24名参加市里的选拔考试。
面对下放和留城的抉择,我决定参加考试,争取留城当民办教师,并最后在市里统一考试中,我考取了芜湖一中第一名。就这样,我和其他119名同学一起,在1972年夏天进入芜湖师范学校,参加了为期半年的集中强化培训。1973年,我先被分配到市教育局临时帮忙,做一些简单的行政工作;1974年初,再被分到芜湖二十中,担任一名化学老师,兼配合团委书记做共青团的工作。
当时,编制外民办教师的月工资仅有25元。然而,这并没有影响我们对教书育人的热情与投入。当时芜湖二十中的校长是一位资深的教育工作者,常常亲临课堂听课,检查备课笔记,并反复告诫我们,千万不要将师生间的鱼水关系变成油水关系。我想,即使在今天,这样的教导也没有过时。
为了加强与家长的沟通以及避免学生们对告状性家访的抵触情绪,我们将家访常态化,即:无论学生在校表现好坏,我们都坚持上门向家长汇报学生的表现,既有表扬,又有批评。
家访通常都在下班之后。所以,每当我晚上八九点家访后回家时,奶奶总会开玩笑地说:“上夜班的回来啦!”回首往事,我是十分地眷念那段时光,也许那是我人生中最好的一段时光:虽然贫乏和压抑,甚至无知和偏激,但充满了激情和理想。
如今,时代进步了,我们“落伍”了。今天的我也知道,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同深度的灰色,再也不是我们年轻时想象中的那样黑白分明。
比其他人提前3个月复习
1976年夏天,我们学校有了一个推荐工农兵上大学的名额。我没被推荐,很是遗憾。
1977年初夏,我冷静地分析了“四人帮”倒台后的形势,判断即使在推荐的基础上,今年一定会采取某种形式的考试,所以,从7月份起我就开始复习高中的物理和数学(我教化学,所以基本不用复习)。当10月份正式得知高考消息时,我已比其他人提早3个月开始了复习。
虽然信心十足,但我不敢有丝毫懈怠,谁也不想失去这千载难逢的“天上掉馅饼”的机会。“梦寐以求”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当时的真实写照。那时候,我白天教书,晚上挑灯,常常夜读到凌晨。
1977年12月10日,一个让我终生难忘的日子。揣着自己的理想,带着家人的希冀,我走进了市二十九中的高考考场。两天的时间,我们分别考了理化、政治、数学和语文,另外,我还额外地加试了英语。理科加试英语是希望增加录取的机会。对当时的我而言,英语无异于天书。幸运的是,我复习到的一点点内容都考了,而没有复习的则没考。结果,我的加试英语竟然“意外”地考了76分(不计入总分)。
其间,还出了一点意外。第二天下午考政治,午睡后我匆忙离家时居然忘带准考证了,到了考场才发现,焦急之时,幸亏父亲看到我丢在家中的准考证,骑车赶来,把准考证送到考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当年是高考结束后才填报志愿。因在中学教书的缘故,我自然对化学相关的专业情有独钟,特别对化学催化更感兴趣。而当时厦门大学和南京大学有关生物固氮的催化研究常见诸报端,我想在这二中择一。巧合的是,有天我路过市招办,在门外看到中国科技大学的招生简章,其中的近代化学系的化学物理专业,也设有催化方向,并在安徽招收5名学生。相比之下,南京大学催化专业在皖仅招2人。考虑到“中签”几率,我选择了中科大的化学物理专业。回首往事,这一偶然的机遇和决定,最终改变了我求学和研究的道路。
因父亲的单位就在市招办的楼上,他第一时间知道了我被录取的消息。然而,午饭时,父亲并没有告诉我这一喜讯。那天下午,我从一位同学处得知。晚上,当我满怀欣喜地告诉父亲,他说“我上午就知道了,没告诉你,怕你会范进中举”。当年,好像满分是360分,中科大在安徽的录取分数线为275分左右,而我考了336分,在当年考入近代化学系的安徽考生中成绩最高。
艰苦而充实的大学生活
当年高考是各省出题,教学大纲参差不齐,新生水平相差较大。为了便于教学,入学第一天,学校就组织了一次摸底考试。化学的考分高至97分,低到4分。但这一切并没有阻碍基础差的同学们奋进。经过补习一些中学的知识,许多同学都赶上了教学进度。
大学生活艰苦而清淡,对大部分男生而言,每个月36斤的粮票仅够勉强吃饱。由于上学前已工作多年,独立的我也羞于花费拮据的父母省给我的钱。因此,每月仅依赖于17元的乙等奖学金生活。
正是在中科大,面对来自全国的精英同学们,我才第一次深深地体会到,何为“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基于四年的中学教学经验和独立的自学能力,我很快地适应了大学的学习和生活。四年里,我的所有考试成绩,包括测验、期中和期末考试,均在90分以上,最终以GPA 4.0的全优成绩毕业,并获得首届郭沫若奖学金(1980年)。
我特别庆幸在中科大遇到了许多一流的良师。给我印象较深的是马兴孝老师,他住校内,我们大家经常在晚上去他家请教。他曾说过:“什么是世界水平?世界水平就是在几十个人里的水平!”作为一个大学生,我当时无法理解马老师所讲的,但今天明白了。我现在的办公室里有一幅字,上面就写着他对我们讲过的一句话:“做人、治学,二者缺一不可,但首要的是做人,其次才是治学。”
此外,我还深刻地记得原子物理课老师的一句开场白:“一个好的物理学家知道如何近似,而不是知道如何精确。”当时我无法理解其意。如今,经过多年的学习和研究后,我才终于体会到其中的真谛,并以同样的话反复地告诫我的学生们。
走得再远,也未曾忘记初心
1981年,经中国科学院同意后,我们学校决定从77级中挑选40位应届毕业生,送往国外深造,以便今后补充教学队伍。但这40名学生要自己申请到国外的奖学金。近代化学系有5个名额,竞争激烈。幸运的是,学校规定荣获首届郭沫若奖学金的学生自动通过筛选。因此,我得到了出国深造的机会,并于1982年2月抵达美国纽约,前往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现为石溪大学)学习。
初到美国,反差极大,我经历了人生许多的第一次:第一次走进超市,第一次吃汉堡、草莓、冰淇淋……
经过5年半师从朱鹏年教授的学习,我于1987年夏天获得化学博士学位。其间,我太太(在芜湖师范的同学)也于1984年年底来到石溪学习,1986年年初儿子溪石出生,1987年年底有了女儿洋石。我太太也获得了英语外教硕士和语言学博士。我曾在博士论文的扉页上写下:仅将此论文献给我所属的土地和人民以及我全家。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很难相信我们当时的那份真情。
1989年6月,我获得洪堡研究奖学金,到德国巴斯夫公司,师从Dieter Horn博士。因此,我们全家去了路德维希港市。1992年,我决定放弃巴斯夫的永久工作,并降薪三成到回归前的香港中文大学教书和研究。许多亲朋好友并不理解,甚至有些担忧。但最了解我的父亲则言简意赅地说:“水浒读多了!”
其实,我的决定完全基于心底里所追求的,我不可接受一辈子为别人工作的事实,我要为自己工作。这里的“自己”包含了“广义”和“狭义”的自己。妻子理解我,说:“回去吧,否则,你会死不瞑目的!”为此,我将终生感谢她。
1996年,经母校俞书勤老师召唤,在国家基金委杰出青年基金的资助下,我在中科大建立了第二个实验室,终于实现了母校当初送我出国深造的目的。
同世人一样,我也有人性的各种弱点,但对祖国和人民的那份热爱支撑着我向前。我相信,当逝去的时候,如果国富民强了,我可以自豪地说,这里也有我微弱的贡献;如果依然是民困国贫,我也可以无愧地坦言,已经和父老乡亲们同甘共苦了。
如今我已经走得够远,但心底里仍无比感谢1977年初冬的那次考试——借助那场公平的考试,我走出了家乡芜湖、安徽、中国;借助那场公平的考试,方可在世界上顶尖学府里报告我们的最新研究结果;借助那场公平的考试,我才有机会平视原来所景仰的……
回顾人生,我从不将自己取得的一点点成绩归于自身的努力;相反,我自感幸运和得以眷顾,一直受教于最好的老师,一直有理解、支持和相濡以沫的家人,一直有关心和爱护我的朋友和同事,一直在研究的紧要关口遇到好的学生……因此,我十分地感恩!
如今,我想对今天的年轻人说一句:请记住,无论何时何地,个人的命运都是同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紧紧相连的。(本报记者张思玮采访整理)
中国科学报2018年11月2日
http://news.sciencenet.cn/sbhtmlnews/2018/11/340504.s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