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有灵。
山前山后,各一片万年不枯的草木。
一草一木,都有自己生命的高度和韧度。
青藏高原上,烈日暴雨交替侵袭,稀薄的空气睥睨着每一个野外工作者。然而,无数不知名的雪山上,成千上万的植物都有这样一个身影的“记忆”——
四五十度的陡坡,一个身材壮硕的人在艰难攀爬,脸庞被晒得发紫,牛仔裤和格子衬衫上溅满泥浆。
青藏高原的山峰垂直高差至少500米,一个来回就是1000米。高原爬山不比平地,海拔4000多米的高山上,每走一步都好似要用尽浑身力气,可他始终走在一群年轻人前面。
他就是钟扬。
2011年6月,在海拔6000多米的珠穆朗玛峰北坡,钟扬带领团队采到高山雪莲,攀登到中国植物学家采样最高高度。
为了这一刻,钟扬酝酿了十年。
2001年,钟扬第一次进藏。有的人不理解:一个复旦大学的著名学者,为什么要跑到边疆搞科研?
原来,钟扬在复旦大学重建生态学科的工作中越来越意识到,许多物种在消失,保存种质资源作为一项基础性、战略性工作,对于国家发展、人类命运意义非凡。
钟扬瞄准了一个地方:西藏——这里有将近6000个高等植物物种,却从来没有人进行过彻底盘点和种子采集。
“一种基因可以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一颗种子可以改变一个民族的未来。”
这是钟扬的“种子观”。
“假设西藏有一种应对癌症的植物一百多年后没有了,但一百多年前我采集过5000粒种子,并且把种子放在了一个罐子里。后人拿出来种,即使只有500粒能活、50粒能结种子,这个植物不就恢复了吗?”
这是钟扬的“种子梦。”
这个梦一追,就是16年。
钟扬说,他要在“生命禁区”找到植物界的“成功者”高山雪莲。
1938年,德国探险家在海拔6300米左右的珠穆朗玛峰南坡采集到一种几厘米高的高山雪莲(鼠麯雪兔子),将其记载为世界上分布最高的高等植物,被国际高山植物学专著和教科书奉为经典。而此后更无人找到这种植物。
从2011年起,钟扬开始带领团队寻找高山雪莲。6月的一天,他们再度爬上了珠穆朗玛峰。
走到珠峰大本营周围,高山雪莲还未现身。
“继续向上走!”钟扬呼呼喘着粗气,脚下一瘸一拐走得不稳,表情却比任何时候都坚毅。
西藏大学理学院教授拉琼回忆:“当时我觉得钟老师不是西藏山民,又不熟悉山情,可能会有危险,建议他在帐篷里等我们。谁知他一句‘你能爬我也能爬’就把我顶回来了。最终拗不过他,一起再出发。”
“找到了!找到了!”
钟扬沙哑的声音透着异样的兴奋。
这是一片冰川退化后裸露的岩石。在岩石缝里,藏着这种高仅10厘米、长着灰白小绒球花朵的不起眼植物。花形宛如拇指,花瓣的形状蜿蜒着生生不息的气息。钟扬像注视一个刚出生的孩子那样,脸上挂着深深的喜悦,凝望了很久……
“这个发现使我们找到突破现有世界记录的最高海拔分布植物的信心,进一步的分子生物学分析将为揭示其种群来源、动态及其与全球变化的关系提供科学的依据。”
钟扬说,他要在“无人区”盘点“生物家底”。
陡坡直上直下,他在跋涉。不管多远多危险、高原反应多严重,只要对研究有帮助,钟扬就带着学生,从林芝、日喀则,到那曲、阿里,一颗一颗地采集植物标本和DNA样品;
月亮弯了又圆,他的灯火不熄。西藏巨柏长在雅鲁藏布江两岸的悬崖边上,他带着学生爬上陡崖,脚下就是滚滚江水;沙棘的种子难采,钟扬采得最多,扎了满手的刺。
阿里有一片无人区,被称为“世界屋脊上的屋脊”,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气候寒冷干燥,平均风速在每秒3.2米以上,是任何有氧生物都难以生存的绝境。
有人劝钟扬,别去阿里了,那里海拔太高、条件太苦,而且物种较少,辛苦一天只能采几个样,不划算。钟扬却说:“正是因为别人都不愿去,阿里地区肯定还有未被发掘的特有植物,哪怕再苦,我们也必须去!”
钟扬的人生,原本可以很从容。
15岁时,钟扬就考入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二十几岁,就成为当时国内植物学领域的青年领军人物;33岁,从中科院武汉植物研究所辞职到复旦大学当一名普通老师时,他已是副厅级干部。
可他却选择用生命在高原行走攀登,用满腔热忱投身一线教学:“生命就这么长,要把最宝贵的时光献给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有人问钟扬,一天到晚采种子,没有任何眼前的经济利益,值得吗?
“功成不必在我。”他回答:“假设一百多年之后还有癌症,又发现有一种植物可以抗癌,但也许由于气候变化,这种植物已经消失。人们会想起,一百多年前,有个姓钟的教授好像采集过。”
有人问钟扬,还要在西藏待多久,他坚定地说:“不拿到藏大的植物学博士点我绝不离开!”